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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cation | Coventry |
date | 2022-12-27 |
dateFormat | Do MMMM YYYY |
大了之後每回重看張愛玲就像是旅遊結束坐火車回家,在外面好玩是好玩極了但想到要回家心裡是一種安寧的期待。毛姆不是說嗎,這世界上比出行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便只有回家。火車窗外淺的深的山影,高的低的樹,並不相接的水和天,清麗得挪不開眼,尤其是曉得這風景也就只在這一趟歸途看到,因為下次不一定再去同一處旅遊所以可能再看不到了,於是倍感珍惜,又開始覺得不捨了。終於到站了覺得滿足安全,又有一絲悵然。
年初的時候苦無所依,覺得自己忽然失去了語言,想方設法買來幾本張愛玲海運到家,放在枕邊才覺安寧。
這兩天重讀《華麗緣/流言》和《小團圓》。時空遠近的交疊讓我有一些錯愕:張愛玲也看過Michael Caine的電影(書信裡提到的)。其實看看Caine的影史是說得通的,但是初印象還是很錯愕。
說我為何不喜《流溪》的時候說起張愛玲寫東西陰森嚴冷,實情我看張愛玲小說從來沒有哭過——常常有「震了一震」的時刻且多附帶強烈餘震,但卻沒哭過。這兩天重讀,看《燼餘錄》佛朗士那段我竟然鼻酸。她寫佛朗士:
「每逢志願兵操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想不到『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那天比較張愛玲跟林棹的時候說張愛玲寫性也寫得很冷,當時想的是《小團圓》裡「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於是今天又重看《小團圓》,裡面也寫了佛朗士(安竹斯)的死,卻是寫:
「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裡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你看,這多冷。
冷,但餘震強到極點。
《小團圓》一直寫對錢的恐怖,寫她深知「父親的恐怖」寫了四次,也寫一次母親「蕊秋的恐怖」,寫了七八九也許更多次要「還二嬸的錢」(她喚生母蕊秋二嬸),收到邵之雍一箱錢也第一反應是要拿去還給二嬸。到這裡掠影一幕:
「等他走了她開箱子看,不像安竹斯寄來的八百港幣,沒有小票子。」
又回憶起安竹斯給她寄來的「污舊的鈔票」,包得那樣馬虎,「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
頓覺佛朗士可敬得讓人心疼,也覺他那無厘頭的最沒有名份的死是「人類的浪費」了。
收到尊愛的歷史老師安竹斯寄來的獎學金,年少的九莉覺得「心旌搖搖,飄飄然」,「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伴的那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因她欠著二嬸的錢唸書,心裏尤其不過意(反反覆覆說要還二嬸的錢)。而收到邵之雍給的錢,雖然對方沒提這錢作何用,但九莉想著可以還給二嬸,這份錢便成了她和邵之雍感情的通行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
另,張愛玲每回寫跟生父要錢和花生母錢的窘和自己寫作賺錢後一面要還清蕊秋的債的迫切和一面自己花自己的稿費時的那種輕快我實在是太感同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