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ame | value |
| location | Coventry |
| date | 2022-2023 |
2022年12月11號的時候開始臥床（因為新冠）。亂七八糟的視頻網文看了很多，快餐吃多了也覺膩味，也看了小說，甚至重讀張愛玲。此前已經寫了一小段，卻還想寫。實情這十年來上上下下我寫了不少提及張愛玲的小日記，因為喜歡她的作品幾近癡狂，但始終不愛看任何關於她的傳記，稱不願解構她。自己寫的那些小片段除了中學語文老師也都沒別人看過，到底覺得自己不配。沒想到2022年最後一天，忽然不曉得哪裡得來虛的自信，竟然非要寫這麼一篇。
這是我第三次讀《小團圓》。第一次讀的時候還在唸高中，前後一口氣也讀了《雷峰塔》和《易經》，加上書信集和散文集，幾乎錯覺能分辨「自傳體小說」裡哪些是真哪些虛構。當時已經熟背「溪邊潺潺的雨」，「金色的河」和「在她死的時候他們再死一次」，「浮生若夢，無一非空」等系列張味很足的句子，也都是如今網路上隨便就能搜到的「金句」。第二次讀的時候大三或者大四，反正已經過去好幾年，幾乎要忘了書裏絕大數內容，但也永不會忘記「小獸在溪邊啜飲著」和「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沒忘記的片段當然也不止這些，只是這回再看，好像是已經忘了當時的理解，彷彿又多讀懂一些，莫名又多得很大的欣喜。因此理論上不該寫這個，就該讓這回讀懂的被別的東西再擠出腦外，下次再讀便又快樂一回。於是就此暫停，隔日醒來露了怯，又不敢繼續了，於是擱置至過了新年。再提筆時2023年的一月已經過半。
張愛玲的女權主義
因為抗拒解構張愛玲，學術界對張愛玲的分析風向如何我其實不是很清楚。只不過在早安美文橫行於世的時代，可以猜到大眾聽到張的名字不會主動想到女權主義的，不像波伏瓦。尤其是那幾句，「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和「甜到憂傷」——其實原話並非如此，索性也抄在這裡：
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但其實張愛玲是絕對的女性主義，小說也好散文也罷，字裏行間到處都寫著她恨性別不公，也反性別刻板印象，很清醒也很犀利地也指出所謂「新女性」也不過是父權下的另一種逼迫。
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恆的。它存在於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託在來世的女人。要是仔細看，也許會發現她自己的名字，已經牢鑄在這裡，鐵打的。也許已經看見了，自己不認識。（《怨女》）
奇異的比喻
張愛玲對文字的駕馭力強大到超常，她自己估計也知道，因此下筆很自信。受張愛玲影響很深的林奕含，在訪談裡說自己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有很多看似錯用的詞，都是別有深意的。這點在張愛玲的文字裡是很突出的。除了錯用或者她自造的詞外，張愛玲每每寫細節，都常要帶一番比喻，好讓你更了解這些細節。不管是比喻還是類比，從語文老師教的那套來看，她的比喻，總是有些反常的。《小團圓》她寫英國教員馬壽氣急敗壞，
「像只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誇張地寫人伸長脖子生氣說話的樣子，比作翠鳥，可又把翠鳥的脖子比作蛇。翠鳥跟蛇同樣是動物，這種比喻便讓人產生異樣之感，善於視覺化文字的讀者眼前該是一種多麼奇怪的畫面！
類似的句子還有很多。《殷寶灩送花樓會》裡她寫寶灩的眼睛，
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畫面？是該想像眼睛掛在了耳垂上，還是鑽石耳環掛在了兩頰上？後者稍微還那麼靠譜一點，但「分得很開」、「在臉的兩邊」又彷彿在推著你想像前者那樣的畫面，然後不由得感到怖人，心裡會不會對這位殷寶灩女士感到一絲反感？這也是張愛玲很擅長的事情，她寫事情，用的好像是最中立的敘述，但再看她對細節的一些個奇異的比喻裡，又隱隱能感覺到她對這個人或者事情的一些喜惡。
有時候她的比喻好到叫我吃痛，要吟出聲來才能解。她很關注曬出來的華服，可描寫從不千篇一律。比如《怨女》裡，不再是金紋曾經被曬得發燙而現在已經冷了，而寫：
紅袖子時而暗暗打藍袖子一下，彷彿怕人看見似的。過了一會，藍袖子也打還它一下，又該紅袖子裝不知道，不理它。有時候又彷彿手牽手。它們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爺。他們也是剛巧離得近。
殘忍
此前提過一回，我喜歡張愛玲文字的冷氣，而且總是隔著一層，另外可以更具象地說，她看人很透徹，太透了以至於對所有人都有種失望。她這種冷，絕不是漠然，但是有種殘忍的。尖銳，不留情面。我認為較為有趣的一點，是她寫人，男人女人，大多時候都有種不耐煩，除了「人類的損失」歷史老師，沒有任何人能只得她寫好話。她也敬愛她的母親和姑姑，但也有不甚愉快的時候，炎櫻是她摯友，但對她一些做法想必也不全贊同。這樣看，真當她是厭世了。卻不然，看她寫死物和自然，又那麼美，彷彿所有的喜悅都放在了寫環境的墨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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