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P觀感(但扯得很遠)

2023年3月24日The Rep晚場

六點半的時候,在劇院邊上吃pho,接到電話通知,主演之一因病缺席,將由另一主演分飾兩角,但她將帶著劇本讀,問我介不介意。我很錯愕,沒想到會這麼臨時,更沒想到會單獨打電話給個人。我不介意。大致猜到會是個小劇場表演,不然哪能有條件一個一個觀眾電話通知?

進場後發現果然是個小劇場。 IMG_0426.jpeg

舞台如此極簡。只有一個演員,肢體動作非常少,空間位置移動幾乎為零,燈光控制有但不多。中途我有一陣開始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在聽現場有聲書。(不得不又想起上回去聽拉叔演唸T.S. Elliot的《four quartets》,但那場的舞台設計和表演設計都比這場要多!可我還是睡著了…)

文本的設計,聽上去本該就是個獨角戲,於是我更恍惚了,很好奇之前原本的雙人表演究竟如何。[宣傳頁]的劇照互動還挺多的,看上去reasonably physical。有點想要再去soho看一場了。

說回文本。這是一個獨白劇,在表達上文學度可高可低,作者的寫法我很喜歡。有很多很妙的句子我聽了會因為寫得好而感到滿足(啊,終於,我讀英文也能感受到這種快樂了嗎?![^1])正如標題所示,這是一個跟樹的意象有關的故事。前不久剛看完《素食者》的我很難不進行聯想對比,期間好幾次產生既視感,英惠的形象和這個劇的女主重合了。我甚至一度懷疑作者一定也看了《素食者》吧!

…leaves are growing out of my body, roots are sprouting out of my hands…they delve down into the earth. Endlessly, endlessly…yes, I spread my legs because I wanted flowers to bloom from my crotch; I spread them wide…

A green sap, like that which oozes from bruised leaves, began to flow out from her vagina when he entered her.

這是Deborah Smith翻譯的《the vegetarian》裡的句子。

My roots sink further into the earth, my bones choking in green, my pulse sticky.

I plant my feet in the earth and there and then, they take root. The crevices in my skin turn dark and hard and the bark that’s always there wells up from beneath the surface, tearing aside my skin. Shoots erupt from beneath my fingernails and they split and fall away. My torso twists as my spine fills with lignin, stretches, stiffens, grows.

這是Rafaella Marcus寫的這個劇裡面的句子。

很難不一起聯想吧!

於是如你所見,我立刻去找了劇本來看。然後發現原來《Sap》的女主原型是Daphne。一切都明瞭了,那個為了逃離權與性的暴力而變成樹的仙子。這樣想來,與其說是Sap像素食者,更不如說也許韓江筆下的英惠形象與Daphne重合了。

Marcus在作者筆記裡提到這個故事靈感來自Daphne和Apollo,但是他們的名字在劇中沒有被提及,今後的表演者可以選擇展現或無視這個設定,但也許很難避開,因為這個為了逃離暴力而變成樹的意向,幾乎就是Daphne的代名詞。她還寫道:

Perhaps ‘Daphne’ is a collective noun: a long line of people who have told this story, or something like it, growing it from the earth like a vine.

今天一人飾兩角的演員,Rebecca Banatvala,原本演的應該是「我」的女朋友,既然設定她的弟弟原型是Apollo,那她豈不就是Artemis嗎!瞬間又產生了新的聯想,The Burnt City裡我最喜歡的幾位Artemis演員,形象都和Rebecca有點像,黝黑的皮膚濃而捲的黑髮,那種野性的神。又有好一些形象在我腦子裡重合了。

其實買票的時候並不知原型,也沒有提前做任何功課,只是看到簡介裡寫when a woman lies to her girlfriend…甚至沒看完整句話,就已經買票了。於是我進劇場前一度以為會看到一對女同性戀伴侶之間的愛情矛盾,但我沒想到其實除了cliché的男權暴力之外女主講的是一個雙性戀者受到的暴力和她的掙扎。

雙性戀者,在性少數群體裡內部一向是受歧視的,當下我給不出一個數據統計,但是在我的社交媒體上經常看到多雙性戀的自嘲或真心嘲諷。因為其流動性,許多同性戀者直接(但懶惰)地站到異性戀的對立面,並將雙性戀者視為搖擺不定的叛徒、懦夫(同樣的理由跨性別者也在性少數群體裡裡受歧視),而異性戀者則常常認為雙性戀者是放蕩、不講究、人盡可__。

出版的劇本裡引用了Hera Lindsay Bird在Bisexuality的句子:

It’s hard to know what bisexuality means It just … comes over you, like an urban sandstorm When a fish crawls up onto land? – that’s bisexuality It’s an ancient sexual amphibiousness It’s like climbing out of a burning building into too much water Or climbing out of a burning building … into a second identical burning building Why does everything have to be so on fire? you ask yourself But when you look down, your fretwork is smoking’

Daphne的故事裡,常見的版本大都會說她曾發誓要像Artemis一樣保持童貞。在這個故事裡,女主是雙性戀,而她的女戀人是同性戀,於是女主隱瞞了自己的雙性戀取向,這才叫男人捏住了把柄。這個改編不出乎意料但我也十分喜歡。

在這個故事裡,還有一點掀起我的聯想浪潮,是它關於什麼是性騷擾性暴力、這些惡與「普通」的煩人行為之間界線在哪裡。比如說在女主說出那句You are a rapist之前,透過她的敘述我們也知道其實男人除了第一次「兩情相願」的上床之後他一次也沒有碰過她。「強姦犯」這個詞被說出來的那一刻不僅男人暴怒,我也能想像現實中的男性——觀眾席裡的男性——一定會有人在腹誹,覺得現代女權運動太極端了,男人做什麼都會被說成是性暴力,男人好委屈,女人們已經太無理取鬧了。與此同時我也能想像,現實中的女性——觀眾席裡的女性——一定有很多人在那刻感到共鳴。

至少我感到了。

我也希望所有人能意識到,在對方並沒有鼓勵、詢問、邀請你分享的時候,向一個人述說你個人的性幻想,不管是否對象包括對方,哪怕對方是否曾經與你有過親密關係,這當然已經有性騷擾之嫌,而在對方明確表示拒絕聽到這些話之後依然這樣做,就絕對是性騷擾了。這界線怎麼會模糊呢?更不用說在這個劇裡其實男人是有威脅女主的,使得她無法關上她的大門,哪怕她表達了抗拒,但她也逃不掉。

You know what happens next. Because it’s what happens. It’s what always happens. I’ve tried so many things at this point. I’ve tried refusing to do it. I’ve tried standing there with my arms crossed and saying ‘no, it’s boring, not doing it’. I’ve tried walking away. I’ve tried doing something else, demanding to be allowed to do something else, slay a monster, or seduce a sorceress, or descend to the underworld, but in the end, this is the story where this happens. Is happening. Has never stopped.

小的時候還沒有對這世界形成成見,也沒有什麼很穩固的價值觀,對善惡沒有什麼內化的理解,於是很難對看到的事情感到震驚。我很小的時候就很愛看希臘神話,但是對它們沒有超過「神話」之外的理解了,甚至不覺得Ödipus弒父戀母的情節有多麼違背道德,那時候看Daphne的故事,也只是會在腦中想像她有多麼美,仙子變成月桂這件事多麼奇妙。再長大一點會意識到,Apollo到處亂搞,Daphne算是為數不多的他沒得逞的人或仙子之一。再長大一點,會看到各種對她變成樹的意象的解讀,有個常見的說法把這解釋成受害者在遭受暴力的時候會無法動彈,frozen,rooted to the ground,無法逃跑。現實人大概不會真的變成樹而逃過一劫,而凍住了就困住了。於是這個樹的意象,悲劇色彩很濃。

好在這個劇裡女主變成樹,是一個奇蹟,讓她躲過一劫。但也許到底是個幻想。她的女朋友——她的女神,在緊要關頭以神的聲音出現,扶起她,撫摸她的手腕,讓她的脈搏跳躍如金,她變成了樹。

然而plot twist出現了。當女主終於跑到女朋友家門口,當她終於全盤托出,女朋友居然糾結的點始終在於,不能理解她是雙性戀——難道不能選擇嗎?為什麼你還要當個雙性戀?

Why do you still need to be bisexual? Because I AM.

這裡「女神」形象的破滅也很耐人尋味。一是會不禁懷疑,女主變成樹這件事,是不是也全然她自己的幻想,自保機制美化了她的freeze response?二是Artemis作為神,即使是少女兒童自然的神,對她的塑造是極具矛盾性的——她庇佑少女兒童動物,但她又接受弒殺少女動物的獻祭並以此作交換去回饋獻祭者。在the burnt city的討論群組裡就有人問過,說很難理解Artemis的情緒,明明是她要求Agememnon獻祭長女Iphigenia,為何又在Iphigenia死時如此憤怒悲慟?當時群組的討論我深以為然——因為整個希臘神話原本的框架設定,都是男本位的,這個劇是在試圖從另一個視角——女性兒童弱勢者被犧牲者的視角,重述這個世界。

回到這個劇,結尾的這個處理反倒是在再一次提醒觀眾,弱勢群體內部也一樣有壓迫,你以為的ally也不一定是你的ally^2

有趣的是,我看了原劇本發現其實原本的結尾,這一幕不斷重置,女朋友的反應各種各樣都有,雖然結果都是分手,但並不是每一個版本都把女朋友反映成一個冷漠的壞人。可轉念一想,她怎麼可能無辜呢?劇裡給過好幾次鋪墊,畢竟女主的地址是怎麼被男人知道的呢?畢竟他是女朋友的弟弟,女朋友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即使這樣,怎麼還在女主是否雙性戀的點上窮追不捨呢?

但是原劇本的這段不斷重置、展現不同對話的情節完全沒在今天的演出看到,今天演出的這段台詞是不同的。我很好奇作者/導演為什麼做出了這個選擇。今天的展現會讓女朋友顯得更冷漠,不善解人意,更像那個男本位講述裡的自我矛盾的Artemis。

期望能再看一次,看看原本雙人的版本。 DSCF5740.JPG

附:乍一看很容易當作Apollo追Daphne但其實是Pan追Syrinx。Syrinx也是Artemis的追隨者,發誓守貞於是在被Pan追求時變成了河邊蘆荻。於是Pan割下蘆荻做成樂器,世人認為這是pan flute的由來。

Pan poursuivant Syrinx (1804) de Gilles-Lambert Godecharle (1750-1835). Musé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Bruxelles (Belgique)

[^1]: 其實看Sylvia Plath的時候也能感受到,差點忘了。啊,又想重讀《the bell j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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